昔余游京华,未尝废丘壑。
曾在京都做官多年,却从未忘怀过山水。
矧乃归山川,心丘双寂寞。
何况是来到以山水闻名的永嘉郡,内心思想和事务行为都感到空虚。
虚馆绝诤讼,空庭来鸟雀。
官衙内没有狱讼案件而显得清闲,官堂庭院空旷清静以致招来鸟雀止息觅食。
卧疾丰暇豫,翰墨时间作。
卧病在床多有闲暇安乐的日子,文章诗赋时常写一写。
怀抱观古今,寝食展戏谑。
怀抱典籍图书从典籍图书中观览古今人事,在寝卧饮食之时展开谈论说笑。
既笑沮溺苦,又哂子云阁。
即嘲笑长沮和桀溺的苦,又讥笑扬雄投阁自杀一事。
执戟亦以疲,耕稼岂云乐。
做官既然太疲倦了,耕种哪里能算快乐。
万事难并欢,达生幸可托。
要寻求解决世事难并欢的矛盾,只好寄希望于老庄的道家思想。
参考资料:
1、 李运富编注.谢灵运集:岳麓书社,1999年08月:422、 赵沛霖著.历代诗文名著新选 八代三朝诗新选:湖北教育出版社,2007年07月:344昔余游京华,未尝废丘壑。
斋:指谢灵运在永嘉郡时的书斋。京华:指当时的京都建康,即今南京。谢灵运来永嘉前曾在京都做官多年,游京华即指这一段时间。废:忘怀。丘壑:泛指山水。
矧(shěn)乃归山川,心迹双寂寞。
矧乃:何况是。归山川:回归到山水之中,实际是指来到以山水闻名的永嘉郡。心迹:指内心思想和事务行为两个方面。双寂寞:都感到空虚,即作永嘉太守既无事可想,也无事可干。
虚馆绝诤(zhèng)讼(sòng),空庭来鸟雀。
诤讼:狱讼案件。
卧疾丰暇(xiá)豫,翰(hàn)墨时间作。
丰暇豫:多有闲暇安乐的日子。翰墨:笔墨,代指文章诗赋。时间作:时常写一写。
怀抱观古今,寝食展戏谑(xuè)。
怀抱:似指怀抱典籍图书。观古今:从典籍图书中观览古今人事。戏谑:谈论说笑。
既笑沮(jǔ)溺苦,又哂(shěn)子云阁。
沮溺:指长沮和桀溺,春秋时贤人,不肯游仕,结伴耕种,一辈子辛苦劳作。哂:讥笑,嘲笑。子云阁:指扬雄投阁自杀一事。扬雄在西汉成帝时在朝为官,王莽篡汉,立“新”朝,扬雄作《剧秦美新》加以吹捧,并受任大夫之职校书天禄阁,后来因事被株连,投阁自杀,几乎死去。
执戟(jǐ)亦以疲,耕稼岂云乐。
执戟:秦汉时宫廷的侍卫官,因值勤时手执戟而得名,这里泛指做官。以疲:太疲倦。岂云乐:哪里能算快乐。
万事难并欢,达生幸可托。
达生:老庄的思想。
参考资料:
1、 李运富编注.谢灵运集:岳麓书社,1999年08月:422、 赵沛霖著.历代诗文名著新选 八代三朝诗新选:湖北教育出版社,2007年07月:344这首诗作纵向展开,从过去写到现在。开头两句说过去,接着四句主要讲述到永嘉担任地方官以后的情况。中间六句具体写读书的情形。结尾四句直接说到诗人自己的政治态度与生活情趣。这首诗从大处落笔,委婉见意,通篇又具有感情深沉凝重、语调平易亲切的特点。
游京华”与“归山川”、“未尝废丘壑”与“心迹双寂寞”,隔句映衬,在文义上递进一层。这一表示递进关系的连词,更明白提示前后两个时期之间存在着的变化。诗人自述到永嘉以后,“心”不预世事,“迹”绝交以息游。
“虚馆”二句更具体描画出“心迹双寂寞”的景象。事实上,身为一郡之长,是不可能如此清闲的。《宋书》本传说:“郡有名山水,灵运素所爱好,出守既不得志,遂肆意游遨,遍历诸县,动逾旬朔,民间听讼,不复关怀。”可见“绝诤讼”并非真的没有“民间听讼”,而是由于心远地自偏,“不复关怀”,有意不闻不问罢了。以上几句,对于“斋中读书”的诗题来说,看似闲笔,实际上这是从大处落笔,委婉见意,显示的是读书时总的心态意绪与环境气氛。以下写“斋中读书”的正笔,正是从这一大背景上推出的。
从“卧疾丰暇豫”起,即转入“斋中读书”的描叙。“卧疾”就只能在“斋中”,有了许多空闲时间,为了排遣无聊,除了写诗作字以外,便轮到了“读书”。“怀抱观古今”等四句,具体写读书的情形。诗人读书的目的在于了解历史以增进对现实的认识,方法上有读有评。诗中论到的人物有消极避世的隐士长沮、桀溺和热衷仕进的文人扬雄。谢灵运对沮、溺则取批评的态度,认为隐居耕田是一“苦”事而予以非笑。扬雄在易代之际的言行,历来受人非议,如李善说他“露才以耽宠,诡情以怀禄”。谢灵运也不满于扬雄的屈节事人、钻营爵禄,故在非笑沮、溺的同时,对扬雄也采取了哂笑的否定态度。
结尾四句是在读书论书基础上的进一步发挥,由“既笑”二句引出,直接说到诗人自己的政治态度与生活情趣。“执戟亦以疲”,说明自己对于仕进已心灰意冷;“耕稼岂云乐”,又表示自己不愿过躬耕隐居的清苦生活。诗人让自己站到了三岔路口,是仕,是隐,无一理想,无可适从。故不由得叹道:“万事难并欢。”在仕隐矛盾的煎熬下,诗人为自己设计了一条慰藉心灵的人生道路:“达生幸可托。”以“达生”处世,就会避免贪多务得,不受物欲的困扰,摆脱世务的牵累,在精神上求得自我解脱,近乎陶渊明《归去来兮辞》结尾所表示的生活态度:“乐乎天命复奚疑。”
谢灵运为官时不理政事也是“达生”思想的表现,而“达生”思想的进一步实践,尚有待于绝意仕进,归隐田园,更远地离开尘世俗务。谢灵运出身大官僚地主家庭,广有田产,归隐而仍可免于沮溺的耦耕之苦,这大概是他的“达生”思想的最完美的实现了。不久,他果然踏上了归隐的道路。
全诗以“斋中读书”作为结构的中心,向前推衍,说到过去;往后演绎,谈及未来。读书是在斋中,说前道后的情事则及于斋外的广阔世界——京城的丘壑,永嘉的山川,执戟殿中,耕稼田间。仕隐矛盾的抽象主题,由于结合读书论书的具体内容提出,显得不玄不泛;又由于视野开阔,有回顾,有前瞻,联系长期以来的生活体验坦率剖白,通篇又具有了感情深沉凝重、语调平易亲切的特点。
作为一首宣扬老庄“达生”思想的记事说理诗,而能不落抽象说理的魔障,写得迥异于“平典似《道德论》”的“孙绰、许询、桓、庾诸公诗”(钟嵘《诗品序》),足见诗人艺术上的功力。至于诗中宣扬的所谓“达生”的消极避世、自得其乐的人生态度与生活理想,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,肯定是不足取的,但对于了解谢灵运全人及其创作演进的轨迹,则又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。
参考资料:
1、 吴小如等.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:上海辞书出版社,1992年9月:673-675.昏旦变气候,山水含清晖。
黄昏和清晨的天气变换,山水之间的景色如同清灵的光芒。
清晖能娱人,游子憺忘归。
山水的轻灵让人愉悦,使其在山水之中游历而忘记回去。
出谷日尚早,入舟阳已微。
从峡谷出来的时候时间还早,等到上船的时候天气已经晚了。
林壑敛暝色,云霞收夕霏。
四周的树林和山壑中聚积着傍晚的景色,天上的晚霞凝聚着夜晚的天空中飘动。
芰荷迭映蔚,蒲稗相因依。
菱叶和荷花在蔚蓝的河水中交相呼应,蒲和小麦在一处相依生长着。
披拂趋南径,愉悦偃东扉。
持着拂尘在南边的小路上走动,很开心地欣赏东面的门窗。
虑澹物自轻,意惬理无违。
忧虑的东西少了自然觉得没有烦心事,心情畅快就会觉得很顺心。
寄言摄生客,试用此道推。
送给希望保养身体的人上面这些话,希望他们能用这个方法来养生。
昏旦变气候,山水含清晖(huī)。
昏旦:傍晚和清晨。清晖:指山光水色。
清晖能娱人,游子憺(dàn)忘归。
娱人:使人喜悦。憺:安闲舒适。
出谷日尚早,入舟阳已微。
入舟句:是说乘舟渡湖时天色已晚。
林壑(hè)敛(liǎn)暝(míng)色,云霞收夕霏(fēi)。
林壑:树林和山谷。敛:收拢、聚集。暝色:暮色。霏:云飞貌。这二句是说森林山谷之间到处是一片暮色,飞动的云霞已经不见了。
芰(jì)荷迭(dié)映蔚,蒲稗(bài)相因依。
芰:菱。这句是说湖中芰荷绿叶繁盛互相映照着。蒲稗:菖蒲和稗草。这句是说水边菖蒲和稗草很茂密,交杂生长在一起。
披拂(fú)趋(qū)南径,愉悦偃(yǎn)东扉(fēi)。
披拂:用手拨开草木。偃:仰卧。扉:门。“愉悦”句是说:愉快地偃息在东轩之内。
虑澹(dàn)物自轻,意惬(qiè)理无违。
澹:同“淡”。这句是说个人得失的考虑淡薄了,自然就会把一切都看得很轻。意惬:心满意足。理:指养生的道理。这句是说内心感到满足,就不违背养生之道。
寄言摄生客,试用此道推。
摄生客:探求养生之道的人。此道:指上面“虑澹”、“意惬”二句所讲的道理。
起首二句即对偶精工而又极为凝炼,从大处、虚处勾勒山光水色之秀美。山间从清晨的林雾笼罩,到日出之后雾散云开,再到黄昏时暝色聚合,一天之内不仅气候冷暖多变,而且峰峦林泉、青山绿水在艳丽的红日光辉照耀下亦五彩缤纷,明暗深浅,绚烂多姿,变态百出,使人目不暇接,赏心悦目。“昏旦”、“气候”,从时间纵向上概括了一天的观览历程;“山水”、“清晖”,则从空间横向上包举了天地自然的立体全景。而分别着一“变”字、“含”字,则气候景象之变态出奇,山光水色之孕大含深,均给读者留下了遐思逸想。两句看似平常,却蕴含博大丰富。
“清晖”二句,用顶真手法蝉联而出,承接自然。虽由《楚辞·九歌·东君》中“羌声色兮娱人,观者憺兮忘归”句化出,但用在此处,却十分自然妥帖,完全是诗人特定情境中兴会淋漓的真实感受,明人胡应麟云:“灵运诸佳句,多出深思苦索,如‘清晖能娱人’之类,虽非锻炼而成,要皆真积所致。”(《诗薮·外编》)即指出了诗人并非故意效法前人,而是将由素养中得来的前人的成功经验,在艺术实践中触景而产生灵感,从而自然地或无意识地融化到自己的艺术构思之中。“娱人”,使人快乐;“憺”,安然貌。不说诗人留恋山水,乐而忘返,反说山水娱人,仿佛山水清晖也解人意,主动挽留诗人。所谓“以我观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。”(《人间词话》)
“出谷”二句承上启下:走出山谷时天色还早,及至进入巫湖船上,日光已经昏暗了。这两句一则点明游览是一整天,与首句“昏旦”呼应;同时又暗中为下文写傍晚湖景作好过渡。
以上六句为第一层,总写一天游石壁的观感,是虚写、略写。“林壑”以下六句,则实写、详写湖中晚景:傍晚,林峦山壑之中,夜幕渐渐收拢聚合;天空中飞云流霞的余氛,正迅速向天边凝聚。湖水中,那田田荷叶,重叠葳蕤,碧绿的叶子抹上了一层夕阳的余辉,又投下森森的阴影,明暗交错,相互照映;那丛丛菖蒲,株株稗草,在船桨剪开的波光中摇曳动荡,左偏右伏,互相依倚。这四句从林峦沟壑写到天边云霞,从满湖的芰荷写到船边的蒲稗,描绘出一幅天光湖色辉映的湖上晚归图,进一步渲染出清晖娱人、游子憺然的意兴。这一段的写法,不仅路线贯穿、井然有序,而且笔触细腻、精雕细琢,毫发毕肖。在取景上,远近参差,视角多变,构图立体感、动态感强;在句法上,两两对偶,工巧精美。这一切,都体现出谢诗“情必极貌以写物,辞必穷力而追新”的特点。虽系匠心锻炼,却又归于自然。
“披拂”二句,写其舍舟陆行,拨开路边草木,向南山路径趋进;到家后轻松愉快地偃息东轩,而内心的愉悦和激动仍未平静。这一“趋”一“偃”,不仅点明上岸到家的过程,而且极带感情色彩:天晚赶忙归家,情在必“趋”;一天游览疲劳,到家必“偃”(卧息)。可谓炼字极工。
末尾四句总上两层,写游后悟出的玄理。诗人领悟出:一个人只要思虑淡泊,那么对于名利得失,穷达荣辱这类身外之物自然就看得轻了;只要自己心里常常感到惬意满足,就觉得自己的心性不会违背宇宙万物的至理常道,一切皆可顺情适性,随遇而安。诗人兴奋之余,竟想把这番领悟出的人生真谛,赠予那些讲究养生(摄生)之道的人们,让他们不妨试用这种道理去作推求探索。这种因仕途屡遭挫折、政治失意,而又不以名利得失为怀的豁达胸襟,在那政局混乱、险象丛生、名士动辄被杀、争权夺利剧烈的晋宋时代,既有远祸全身的因素,也有志行高洁的一面。而这种随情适性、“虑澹物轻”的养生方法,比起魏晋六朝盛行的服药炼丹、追慕神仙以求长生的那种“摄生客”的虚妄态度,无疑也要理智、高明得多。因而不能因其源于老庄思想,或以其有玄言的色彩,便不加分析地予以否定。何况在艺术结构上,这四句议论也并未游离于前面的抒情写景之外,而是一脉相承的,如箭在弦上,势在必发。
此篇除了具有刘勰所指出的那些宋初诗歌的普遍特征之外,还具有两个明显的个性特点:一是结构绵密,紧扣题中一个“还”字,写一天的行踪,从石壁——湖中——家中,次第井然。但重点工笔描绘的是傍晚湖景,因而前面几句只从总体上虚写感受。尽管时空跨度很大,但因虚实详略得宜,故毫无流水帐的累赘之感。三个层次交关之处,两次暗透时空线索。如“出谷”收束题目前半,“入舟”引出题目后半“还湖中”;“南径”明点舍舟陆行,“东扉”暗示到家歇息,并引出“偃”中所悟之理。针线细密,承转自然。其次,全诗融情、景、理于一炉,前两层虽是写景,但皆能寓情于景,景中含情。像“清晖”、“林壑”、“蒲稗”这些自然景物皆写得脉脉含情,似有人性,与诗人灵犀相通:而诗人一腔“愉悦”之情,亦洋溢跳荡在这些景物所组成的意象之中。正如王夫之所评:“谢诗……情不虚情,情皆可景;景非滞景,景总含情。”(《古诗评选》)结尾议论,正是“愉悦”之情的理性升华,仿佛水到渠成,势所必然。前人赞其“舒情缀景,畅达理旨,三者兼长,洵堪睥睨一世。”(黄子云《野鸿诗的》)信非溢美。全诗充满了明朗奔放的喜悦情调,确如“东海扬帆,风日流丽。”(《敖陶孙诗评》)难怪连大诗人李白也喜欢引用此诗佳句:“故人赠我我不违,著令山水含清晖。顿惊谢康乐,诗兴生我衣。襟前林壑敛瞑色,袖上云霞收夕霏。”(《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》)即此亦可见其影响之一斑。
粤以戊辰之年,建亥之月,大盗移国,金陵之解。余乃窜身荒谷,公私涂炭。华阳奔命,有去无归。中兴道销,穷于甲戌。三日哭于都亭,三年囚于别馆。天道周星,物极不反。傅燮之但悲身世,无处求生;袁安之每念王室,自然流涕。昔桓君山之志事,杜元凯之平生,并有著书,咸能自序。潘岳之文采,始述家风;陆机之辞赋,先陈世德。信年始二毛,即逢丧乱,藐是流离,至于暮齿。燕歌远别,悲不自胜;楚老相逢,泣将何及。畏南山之雨,忽践秦庭;让东海之滨,遂餐周粟。下亭漂泊,高桥羁旅。楚歌非取乐之方,鲁酒无忘忧之用。追为此赋,聊以记言,不无危苦之辞,唯以悲哀为主。
日暮途远,人间何世!将军一去,大树飘零;壮士不还,寒风萧瑟。荆璧睨柱,受连城而见欺;载书横阶,捧珠盘而不定。钟仪君子,入就南冠之囚;季孙行人,留守西河之馆。申包胥之顿地,碎之以首;蔡威公之泪尽,加之以血。钓台移柳,非玉关之可望;华亭鹤唳,岂河桥之可闻!
孙策以天下为三分,众才一旅;项籍用江东之子弟,人唯八千。遂乃分裂山河,宰割天下。岂有百万义师,一朝卷甲,芟夷斩伐,如草木焉!江淮无涯岸之阻,亭壁无藩篱之固。头会箕敛者,合纵缔交;锄耨棘矜都,因利乘便。将非江表王气,终于三百年乎?是知并吞六合,不免轵道之灾;混一车书,无救平阳之祸。呜呼!山岳崩颓,既履危亡之运;春秋迭代,必有去故之悲。天意人事,可以凄怆伤心者矣!况复舟楫路穷,星汉非乘槎可上;风飙道阻,蓬莱无可到之期。穷者欲达其言,劳者须歌其事。陆士衡闻而抚掌,是所甘心;张平子见而陋之,固其宜矣!
粤以戊辰之年,建亥之月,大盗移国,金陵瓦解。余乃窜身荒谷,公私涂炭。华阳奔命,有去无归。中兴道销,穷于甲戌。三日哭于都亭,三年囚于别馆。天道周星,物极不反。傅燮之但悲身世,无处求生;袁安之每念王室,自然流涕。昔桓君山之志事,杜元凯之平生,并有著书,咸能自序。潘岳之文采,始述家风;陆机之辞赋,先陈世德。信年始二毛,即逢丧乱,藐是流离,至于暮齿。燕歌远别,悲不自胜;楚老相逢,泣将何及。畏南山之雨,忽践秦庭;让东海之滨,遂餐周粟。下亭漂泊,高桥羁旅。楚歌非取乐之方,鲁酒无忘忧之用。追为此赋,聊以记言,不无危苦之辞,唯以悲哀为主。
公元548年十月(梁太清二年),大盗篡国,金陵沦陷。我于是逃入荒谷,这时公室私家均受其害,如同陷入泥途炭火。不想后来奉命由江陵出使西魏,却有去无归。可叹梁朝的中兴之道,竟消亡于承圣三年。我的心情遭遇,正如率部在都城亭内痛哭三日的罗宪,又如被囚于别馆三年的叔孙婼。按照天理,岁星循环事情当能好转,而梁的灭亡却物极不反了。傅燮临危只悲叹身世,无处求生;袁安居安常念及王室,自然落泪。以往桓君山的有志于事业,杜元凯的生平意趣,都有著作自叙流传至今。以潘岳的文彩而始述家风,陆机的辞赋而先陈世德。我庾信刚到头发斑白之岁,即遭遇国家丧乱,流亡远方异域,直到如今暮年。想起《燕歌》所咏的远别,悲伤难忍;与故国遗老相会,哭都嫌晚。想当初自己原想象南山玄豹畏雨那样藏而远害,却忽然被任命出使西魏,如同申包胥到了秦庭。以后又想象伯夷、叔齐那样逃至海滨躲避做官,结果却不得不失节仕周,终于食了周粟。如同孔嵩道宿下亭的旅途漂泊,梁鸿寄寓高桥的羁旅孤独。美妙的楚歌不是取乐的良方,清薄的鲁酒也失去了忘忧的作用。我只能追述往事,作成此赋,暂且用来记录肺腑之言。其中不乏有关自身的危苦之辞,但以悲哀国事为主。
日暮途远,人间何世!将军一去,大树飘零;壮士不还,寒风萧瑟。荆璧睨柱,受连城而见欺;载书横阶,捧珠盘而不定。钟仪君子,入就南冠之囚;季孙行人,留守西河之馆。申包胥之顿地,碎之以首;蔡威公之泪尽,加之以血。钓台移柳,非玉关之可望;华亭鹤唳,岂河桥之可闻!
我年已高而归途遥远,这是什么人间世道啊!冯异将军一去,大树即见飘零。荆轲壮士不回,寒风倍感萧瑟。我怀着蔺相如持璧睨柱之志,却不料为不守信义之徒所欺;又想象毛遂横阶逼迫楚国签约合纵那样,却手捧珠盘而未能促其定盟。我只能象君子钟仪那样,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;象行人季孙那样,留住在西河的别馆了。其悲痛惨烈,不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,头破脑碎;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,继之以血。那故国钓台的移柳,自非困居玉门关的人可以望见;那华亭的鹤唳,难道是魂断河桥的人再能听到的吗!
孙策以天下为三分,众才一旅;项籍用江东之子弟,人唯八千。遂乃分裂山河,宰割天下。岂有百万义师,一朝卷甲,芟夷斩伐,如草木焉!江淮无涯岸之阻,亭壁无藩篱之固。头会箕敛者,合纵缔交;锄耨棘矜都,因利乘便。将非江表王气,终于三百年乎?是知并吞六合,不免轵道之灾;混一车书,无救平阳之祸。呜呼!山岳崩颓,既履危亡之运;春秋迭代,必有去故之悲。天意人事,可以凄怆伤心者矣!况复舟楫路穷,星汉非乘槎可上;风飙道阻,蓬莱无可到之期。穷者欲达其言,劳者须歌其事。陆士衡闻而抚掌,是所甘心;张平子见而陋之,固其宜矣!
孙策在天下分裂为三之时,军队不过五百人;项籍率领江东子弟起兵,人只有八千。于是就剖分山河,割据天下。哪里有号称百万的义师,竟一朝卷甲溃败,让作乱者肆意戮杀,如割草摧木一般?长江淮河失去了水岸的阻挡,军营壁垒缺少了藩篱的坚固,使得那些得逞一时的作乱者得以暗中勾结,那些持锄耰和棘矜的人得到乘虚而入的机会。莫不是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,已经在三百年间终止了吗!于此可知并吞天下,最终不免于秦王子婴在轵道旁投降的灾难;统一车轨和文字,最终也救不了晋怀、愍二帝被害于平阳的祸患。呜呼!山岳崩塌,既已经历国家危亡的厄运;春秋更替,必然会有背井离乡的悲哀。天意人事,真可以令人凄怆伤心的啊!何况又舟船无路,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;风狂道阻,海中的蓬莱仙山也无可以到达的希望。因踬者欲表达自己的肺腑之言,操劳者须歌咏自己所经历的事。我写此赋,为陆机听了拍掌而矣,也心甘情愿;张衡见了将轻视它,本是理所当然的。
着人疑不热,集草讶无烟。
到来灯下暗,翻往雨中然。
着人疑不热,集草讶无烟。
挨上人身,疑惑它怎么不热,接触草堆,惊讶它不能使之冒烟。
到来灯下暗,翻往雨中然。
来到灯下显得暗淡无光,飞到雨中它反而又燃烧起来。
着人疑不热,集草讶无烟。
到来灯下暗,翻往雨中然。
然:同“燃”。
着人疑不热,集草讶无烟。
到来灯下暗,翻往雨中然。
这首诗,紧紧扣住一个“火”字,多角度再现萤火虫的形象特征,四句诗,就是萤火形象的四次“造型”:“着人疑不热”,从人的感觉写。萤火虫明明有火光一闪一闪,可附在人体,人会惊奇──有火怎么不放热,突出了其放光而不发热的特点。“集草讶无烟”,从其栖息处所写。萤火从腐草中产卵繁殖,故古人误以为萤乃腐草所化。《礼记?月令》云:“腐草为萤”。古代不少咏萤诗也沿用了这种说法。如沈旋说萤火是“火中变腐草”,刘禹锡也说“陈根腐叶秋萤光”。这种说法自然没有多少科学根据,但其喜欢草堆中栖息却是事实。草堆上明明有点点火光,草都不燃起来,无烟无焰。第二句诗,既让我们进一步了解了萤火虫发出萤光、不热不燃的特点,又使读者知道了萤的一些生活习性。“到来灯下暗”,写出了火光的微弱,作者从对比的角度写,以灯光的相对明亮,突出萤火虫的微弱特点,用了比较衬托的手法。“翻往雨中然”,这是一个很有趣味的画面:一般的火,风一吹、雨一浇,便熄其光焰。而萤火呢,它的萤光并不受天气环境的左右,在雨中,仍能翩然起舞、星光闪烁……诗人就是这样,怀着对萤火虫的一种特殊的感情,对其进行细致入微、多侧面的观察,从而将其形态的多姿多彩、形象的各种造型推到了读者面前,使读者也顿生怜爱之情。
用铺陈的手法,再现了萤火的形态之美,表现了一个皇帝闲暇时的专心致志、细致入微,由于多侧面描绘,形象完整,也给读者留下了具体、深刻的印象,而且其对写作对象细细观察的写作态度,用墨如泼、多方勾勒的写作技术,给读者以有益的启示。萧绎居位显赫,养尊处优,自然无需“忧谗畏讥”,对自然的观察描绘虽能穷形尽相,但要他涌出多少感慨、掘出多深寓意,这很难做到,所以他笔下的萤火虽很有美感,但充其量是供人欣赏玩味。